智者·Philosopher
“……夫万物皆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无中混沌出,为荒、墟之所引。墟行大化之分明,荒会万物之盍一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皇帝举起一只手,示意朗读的文官停下:
“智者,你可知罪。”
“臣不知。”智者跪伏在殿阶下,沉重的镣锁令他抬不起头来。
“是吗?原来这普天之下还有我们智者也不知道的事啊!”
“臣知陛下以为臣之所言皆为虚妄。然臣之所言所记,字字皆实,故是无罪矣。”
“噢?是吗?你说大地是圆的。可实际上,大地是方的。”
“不!大地不可能是方的!它有曲率,它是个椭球形!”智者突然激动地喊了起来。
“不不不”皇帝摇摇头,“我们的舰队早已抵达了海角。那里有着黑色的边界,没有人能够继续前进。”
“不,陛下,请容我再称您一次陛下。”智者艰难地将头抬起,直视着皇帝的眼睛,“这个消息是真的吗?毕竟您从未亲自到过那里,又怎么确认那里真的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边界呢?”
“因为那是事实。”皇帝顿了顿,“正如我能看遍这世界上每一个角落一样。”
“可……”智者正想在说点什么,一旁的监官拉紧了他颈上的锁拷。
“好了,我已经厌烦了。”皇帝摆了摆手,“送他去第十八层。”
“遵旨。”一旁的监官应道。
“不!”智者嘶吼着,如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:
“你这个否认真理,泯灭人性的独裁者!你有什么资格统治万民!”
看着被托向远处仍在骂骂咧咧的智者,皇帝轻声叹道:
“因为……命运啊!”
“这是……什么啊!”
智者面朝大殿方向,在监官的拖行下远离。他不再嘶吼咆哮,却发出梦呓般的呢喃:
“果真……是命运……吗?”
“……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;绝仁弃义,民复孝慈……”朝堂上的仕官如是说。
“……小国寡民,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……”塾舍里的学士如是说。
“……大道废,有仁义;智慧出,有大伪……”市坊间的百姓亦如是说。
……
今天的 Utopia 依旧和平安定。
只有十八层的地下时不时传来阵阵哀嚎。
匠者·Craftsman
匠者抬头,昏黄的天空仿佛要挟着晚霞覆压下来,令他的胸口气闷不已。
于是他低头,继续工作,却从石砖间的缝隙中瞥见了 Euphratee 和 Tigeris。那古老文明的摇篮,在他眼中,也不及蚯蚓般大小。
这里是 Babel——那些愚昧的北欧人总以为这是所谓的 Askr Yggdrasils 的枝干——因为大地是平的,所以北欧人大抵也看得到这里,尽管视觉上就像一条线一样。
匠者孤零零地站在这座他家世代相承的伟大工程上。极目远眺,甚至能看见西边那片黑色的边界。
匠者已经在塔上待了大半辈子了,平日里食物与工具材料都是用滑轮运送。那些信奉 Messiah 的教徒们坚持认为天空之上有 Paradise 的存在。只要建筑足够高的石塔,他们便可以启程前往天国。但匠者并没有那样的想法,他只是继承家中的旧业。相反,随着他离天空愈发接近,心中却愈加郁闷,总怀着一种不好的预感。
以凡俗之力接近神的国度,这行为本身就是莫大的亵渎。这也是教会的人不愿亲自接手的原因之一。但匠者不在乎,他只是继承家中的旧业。
“Gott ist tot!”匠者想起了 Nietzsche 的名言。
“这可是禁语呢!”匠者告诫自己,“在离 the Lord 最近的地方亵渎,这可是重罪。”
可思绪却止不住地滑向深渊,有如 Mephistopheles 的低语响起在耳边:
“万一这是真的呢?万一实际上更为黑暗呢?又或者,下面出了变数,我从此失去食物的来源……”
他突然感到这座通天的巨塔,就如那将 Jesus 钉死在十字架上的 Longinus,把自己钉死在这通往天国的路途上。
蓦地,匠者看见极远处的“黑暗”中亮起了点点闪光。
太过惊讶了!以至于忘记继续向手握的锤子施力。
“Oh!Damn it!”
等他回过神来,锤子已经落了下去。同时,远方的光点也迅速隐没,不见踪迹。
匠者突然感到一阵乏力,他无奈地躺下,坚硬的砖石硌得他生疼。
“大概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吧。”他想着,合上了双眼。
随后,天空开始崩碎。
绘者·Painter
“圣座,这位就是绘者。”侍者指向一旁的怪人。
没错,这真是个怪人,他全身都裹藏在斗篷之中,连面部都难以辨清。
“是吗。”黑暗中的声音沧桑而遒劲,“你就是那位绘者啊。我听闻你师承异门,所绘之画有着特殊的魔力。”
“是的,尊敬的圣座,我能将人画进画里。”绘者颌首,双眸低垂。
“哦?这不是废话吗。不能将人画进画里,又怎么能当好画师呢?”黑暗中的声音透着一点愠色。
“不,尊敬的圣座,我能在完成这幅画的同时,让画中的人物从现实中消失。”绘者说着,将头低得更低了,正面看过去就如同一个套在斗篷里的人一样。
“真是魔鬼的力量啊”黑暗中的声音悠悠,“说不定异端裁判局更加适合你。”
“敬爱的圣座,您无须恐吓我,我自会遵守规矩。”
“也罢,从帝国出发,西边的 Avalon,东边的 Utopia,你更有把握拿下哪个?”
“Utopia 吧。毕竟我们的舰队从未确定过 Avalon 的位置。”
“噢?你很清楚嘛。”
“尊敬的圣座,我这次前来也是有所准备的。”绘者拿出了几副画卷,“这些都是我用绘卷带走的人,他们的生命已经永远停留在画中。”
画卷铺开,上面有着帝国周围一些敌对国家的国王、贵族和将领,栩栩如生。
“我以使节之名向他们觐见,记住了他们所有人的相貌,再用画笔将他们最后的光辉凝固在了永恒之中。算是我的一份小小的见面礼。”
“侍者,他所报是否属实?”
“禀圣座。据调查,这些王国的王公贵族似乎全都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。现在他们的国家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与混乱之中。”
沉默良久,黑暗中的人影传来一阵感叹。
“很好,很好。我希望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能带着那位皇帝的画像回来。”
“悉遵圣意。”
经历了数个月的跋涉,绘者来到了 Utopia 首都的城关前。
在城关的东方,有一座巨山伫立在天边。它是那样高大,云层也只在半山腰缭绕。乌青色的巨山流淌着金色的河流,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。
绘者看到 Utopia 是一个安定富足的国家。不同于帝国,这里的人民似乎没有压迫,而且每个有劳力的人都会得到工作,没有足够劳动能力的人则在预备着各种知识。绘者惊讶地发现,Utopia 没有老人和残疾人。但他没有闲暇在意,他只想尽早面见这个伟大国度地皇帝。然而,闭关锁国的 Utopia 似乎不打算给他这个异邦使节一点面子。绘者被守关的士兵拦下。
“异邦人禁止入内。”卫兵的枪架到了绘者的鼻尖前。
“我是西方帝国派遣而来的使节,向陛下进贡的。”
……
“异邦人禁止入内。”卫兵架着枪,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。
“噢!不!你这个疯子,我要见陛下!”绘者的声音已经带着嘶哑。
“见陛下?”突然,卫兵方法复活了一般,用手指了指东边的天空,道,“看,那不就是吗。”
绘者抬头,望见那泛白的天空,突然觉得眼前一黑。
“尊敬的圣座。”
“画呢?”黑暗中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冷。
“我见到了 Utopia 的皇帝”绘者裹着斗篷,匍匐在地,“但我无法画下他。”
“为什么!莫非他还长了翅膀不可?”
“不,如果只是那样,我还能连同他的翅膀一起将他画得栩栩如生。但是,尊贵的圣座,那位皇帝没有翅膀,却比那更可怕——他不符合透视原理。”
“透视原理?那是什么?”
“世界上所有的景物,在我们的视野里都是近大远小,这就是透视原理。但他不一样,那如同烙印在我的视野中,我仿佛既无法靠近他也无法远离他,这有悖于透视原理。我是西洋派画师,西洋画派遵循透视原理,所以我不可能画下他。”
“有不遵循透视原理的画派吗?”
“有,东方画派。敬爱的圣座,您看,那就是”绘者指向墙角的一副卷轴水墨画。
突然,他的头被重重地撞在了地上,一旁的卫兵将他反手扣住,死死地压在了地上。
“为……什……么”绘者艰难地吐出话语。
“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?”黑暗中的声音再度响起,“你未能达成任务。你虽未见得我真容,但留你终究是个祸患。我还听闻你的绘画技术是 Avalon 传授的。算了,这些事都交给异端裁判局去审问吧。”
魆黑的地窖里。
绘者低着头。铁索束缚着他的身躯,钢锥刺穿了他的筋骨。他恐怕再也无法拿起画笔了。
突然,天花板上滴下一滴水,水珠顺着他的脊柱滑下。彻骨的寒冷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。
然后他想起了临行前智者的话语。他决意行动。
“咝咝,咝咝……”
狱长被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从小憩中吵醒。他循声走向绘者的牢房。
“喂喂,你在干什……”
狱长被眼前的画面震撼得说不出话来——
绘者将伤口的鲜血和铁索上的锈水在墙面上恣意挥洒,赤与橙的色泽相互交汇,看上去似乎杂乱无章,却又蕴有磅礴之势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绘者的身形愈发迟缓。突然,他用力摇荡,将躯体冲向壁墙。
绘者用力将头撞向墙,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,他的头颅竟在墙面上炸裂开来,形成了一副血红的残阳。
狱长终于明白。那些纷乱与杂糅的色彩,竟在这一瞬间完全统一了起来,构成了一副晚霞黄昏图。
绘者倒下了,他再也不能站起来。
突然,狱长似乎想起了什么,如饿狼一般向外冲去。
天空碎裂。
绘者用生命击穿真理之壁
粉碎了盆景上的幕墙
人们欢呼着冲出
唯有先驱者在罗生门前摆渡
笼中的鸟儿首次窥见外面的风景
——大地终归是个球
临行前,智者在绘者的耳边低语:
『不要后悔你选择了现实,
虽然它冰冷又残酷』
新的时代必将到来!